【叶橙】解春风 07

本人已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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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7.

成和十二年的长安,叶修见到了他前十一年所见最大的一场雪,仿佛能吸纳人间所有烟尘。他十二岁从军,十五岁得胜凯旋,被叶相公一通家法招呼,之后离京便如一滴水没入江河,从此没了音信。五年前蛮族入侵灰角,一叶之秋声名鹊起,后来他主动传书回家,叶相公才得知,原来这个朝中一直诏安不下的草莽英雄,是他久无音讯的儿子。

叶修有六年未入长安,他策马踏上朱雀大街时,闭市的八百声鼓起,行人匆匆忙忙地往坊内赶去,鞺鞺鞳鞳的鼓声追在后面,秋叶飘落满地。叶修赶在最后一轮鼓响前走进崇仁坊,值夜的武侯热情地迎上来,招呼道:“叶二郎今天回来得这般早。”

叶修笑了一声,却没否认。他牵着马继续往前走,叶家大门面向街开,此时门户大敞,落叶清扫得干干净净。候在门口的庶仆要上前替他牵马,家里的老人却拦了一步,他比叶修的记忆里要老上太多,躬身跪下来,声音苍老而苦涩:“大公子。”

叶修抬手扶住他胳膊,年轻的庶仆惊讶地张大嘴,叶修笑笑,把缰绳递给他。他跟在老人身后进府,家里的格局较之他离开时并无多少变化,夕阳一格一格地退下窗扇,露出熟悉又有些生疏的样子来。

他推门进去时,叶相公正悬腕疾书,叶修站在桌前没动,叶相公也不看他,等眼前这页写完,才开口道:“在外面野久了,回来连人也不会叫?”

叶修撩袍跪了下去。

“……父亲。”

叶相公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:“明日便要面圣,灰头土脸,成何体统。”

“不知父亲可知圣人为何召见愚。”叶修问,不及父亲开口,他又自问自答道:“圣人想见的,究竟是叶相公的儿子、是叶修,还是一叶之秋?”

“你见圣人时,只需记得一点,长安城里没有泾渭分明的事情,”叶相公意味深长道,“无论是谁,并没有分别。”

叶修垂下眼来。父亲对他的了解大概还停在一叶之秋上,却不知他们如何看待一叶之秋。

离家六年,他向长安递过两封书信。第一封是显曜二年,宪宗继位不久,一叶之秋又像是江湖中一夜之间窜出的人物,并无根基派系可言,宪宗便期以借此入手缓和关系。那时阿利安尚是蛮族世子,雁门关和灰角从上一辈起便积怨颇深,太守竟意图借敌人之手铲除灰角势力,叶修身边人手不足,本就不屑理会这般明争暗斗,便传信回家尽数告知叶相公。时任兵部尚书的是叶相公的学生,雁门关太守便调职回京,后也不知去向,新任太守却是尚书大人的亲信,叶家嫡系一派。

叶相公如今虽稳坐中书,却也是追随成祖从战场拼杀上来的。大容既定,天下承平,成祖亲自为叶抒远指县主为妻,他便借由交出兵权,后来居然从礼部一路迁至中书省。

真论较起来,叶修还应该叫今上一声表舅父。

“我从灰角寄出过两封信,第一封是将一叶之秋告知于您,第二封却是奏禀圣人。”叶修道,他瞧见叶相公脸色大变,便知宪宗未曾对他提过一言半语。

“您不说,怕的是圣人猜忌,圣人不提,怕的是叶家积威过甚。您知叶家应当韬光养晦,又盼我能建功立业;圣人想以一叶之秋牵制蛮族,却不希望叶家插手武将事务,换做是您,您当如何抉择?”

“我从未将一叶之秋比作‘观一叶而知天下秋’,既没有父亲这般胸怀,也不及圣人思谋甚远,一叶之秋之于大容,不过是秋之一叶,若是圣人有意,孩儿当下便能将这名号双手奉上。”

“这怎能是普通的名号——”

“怎的不是,圣人想让大容千古不朽,您想让叶家青史留名,然而后人见到了,左右不过一个名号。成祖当年借用的,不也是武林中人的名号——”

叶相公喝断他:“不可妄言!”

“我也不是第一次妄言了,”叶修不为所动,“大容的江山有何人的功劳您清楚,按您的意思,谁敢说那不是汗青可书的名号,然而抹去也是轻而易举,谁再敢说那是汗青可书的名号?”

“叶修!”

“阿爷,”叶修以额贴地,低声道:“孩儿知晓我叶家坦荡清白,知道您为人端方,为臣不易,然而一叶之秋在灰角是一杆枪,在长安却是一斤废铁,您又何必苛求。”

叶相公被他这声“阿爷”叫得一瞬恍神,他扶着桌沿站起来。叶修幼时他常因为形容散漫责备他,然而一晃十几年,跪在下面的儿子腰背笔直,当日灞桥一别,他果然不是柔弱曲意的柳条,今日依然蓊蓊郁郁,不蔓不枝。

大概也只有倔脾气一点没变。

他许久没说话,忽而笑了声。

“你九岁那年,第一次见到苏晋风,就被他那手机关术勾了魂。”

成和十二年以后,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,叶修抬起头来,父亲的眼睛落得远,居然是回忆的神情。

“他本就不属于这里。”

“用人却疑,用之便弃,哪有这样的道理。”

“飞鸟尽,良弓藏,就是这样的道理。”叶相公道,叶修正要反驳,他却淡淡地看过来:“但你同他不一样,你若想回来,随时可以回来。”

叶修忽而舒了口气。

“我不想回来。”他毫不犹豫地答道:“我所作所为,不为叶家百年,不为大容千古,不仗叶家名望,不借大容兵卒,但愿生民安乐,但求己心无愧。”

叶相公许久没说话,却忽然笑了一声:“说得这般好听,弹丸之地,你当自己见过什么场面。”

“我不知自己见过多少,只知圣人与您就同这长安城一般,闭目塞听太久了。”

“圣人若真同你说得一样,便不会要同苏家结亲了。”

叶家是朝中肱骨,千机门是武林新贵,前事种种,这样两家人,在大容境内,原应当是势不两立的关系。今上宽厚,不计过往,再者江湖旧怨未平,民议纷纷,总归是祸端。叶家推了备受器重的幺子去结姻,是在圣人的授意下主动示好,事关两代恩怨,然而这桩亲事在双方都未正面提及的情况下,竟是先从街头巷尾流传开来。

武士之刀,文人之笔,黎民之口,皆杀人之具也。*圣人并不在意此事成与不成,他只要江湖再远也能看清天家的善意,以效先皇在野之时,众人拥护,收复灰角;叶抒远也不在意此事成与不成,只想以此斩断一叶之秋的念想,毕竟以叶家的地位,绝不容许两个儿子都同武林牵扯不清;而这个故事的第三方,苏家,就更不在意此事成与不成了,苏家本就人丁稀薄,若非迫不得已,千机门主怕是此生都不会踏入长安半步。

这本就是一桩虚无缥缈的婚约,没有开始,更不会有结果;至于过程如何演变,也不需他们在意。

叶修想起他在灰角初见苏沐橙时。她的兄长将她教养得很好,心中那点不痛不痒更像是少女的娇嗔。当时他只觉她落落大方,明艳动人,却未曾细想,倘若真的心无芥蒂,她又何必一人千里地赶来灰角。

“圣人既想修复这段关系,却用了这般手腕,兔死狗烹,又与先帝何异?”

叶修言罢便闭了眼。叶相公细细地打量着他,目光的分量如同儿时的铁尺一般压在他心上。他少年顽劣,虽生在长安,却长成了与贵胄子弟全然不同的模样,哪怕在江河混沌中浸淫多年,也还是这般纯然且愚蠢。

只会直直地攒尖的树,不像他叶抒远的儿子,像一根筋的苏晋风。

叶抒远念及此,便觉得臭小子这些年来全无长进,忽然凶巴巴地质问:“你同苏家的女儿,又是什么关系?”

“这话要我如何回答,”叶修笑了声,“若我是叶家的儿子,便对她心怀愧疚;若我是一叶之秋,便对她意存欣赏。”他看向叶相公,涩然道:“可在她面前,我甚至未曾自称叶修,您要我如何回答。”

 

“不是叶修,那她叫你什么,”叶秋奇道,他忽然紧张起来:“不会又拿我的名字去招摇撞骗了吧!”

叶修正专注地在两只碗之间移动花生米,他持箸的手势依然循着叶家的规矩,然而动作飞快,不带任何停顿,对叶秋的话也充耳不闻。叶秋转了下眼珠,又道:“你不会真用了我的名字吧,毕竟,名义上,我才是苏家娘子的未婚——”

“夫婿”二字尚卡在嗓眼里,叶修手腕一抖,飞起两粒花生米堵上了他的嘴。叶秋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,压了好几口茶,恼道:“你怎地在家里还偷袭!”

叶修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,继续不咸不淡地挑花生,叶秋继续作死道:“她怎么样?是否温柔娴静,是否知书达理,是否美若天仙?”

叶修张口便胡来:“粗鲁莽撞,目不识丁,貌比无盐。”

他回答得这般快,叶秋反而不信了。夜风细细,烛火轻轻跃动了一下,映在叶修眼中,温柔得消隐了轮廓。

“我懂了!”叶秋忽然福至心灵,抚掌赞叹道:“苏娘子一定是位能让你哑口无言的奇女子!”

倒也没说错。叶修心道。叶秋给自己倒上茶,又道:“还有,你莫要诓我,我见过苏娘子的画像,是个极标致的姑娘——哎哟!”

他苦着脸揉肩膀,始作俑者这才丢下最后一粒花生米,当啷一声顺着碗沿滚下去。他们兄弟俩除了长相,大概也只有酒量相似,叶修看着叶秋愤愤地斟了满杯酒,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
但他没拒绝。酒是烫好的剑南烧春,在这样瑟凉的秋夜里,散发着勾人的热汽。叶秋没有他那般吸纳吐气的内功,抿了一口就不再动。

叶修问道:“听说你想请旨随工部侍郎南下?”

叶秋点点头。

“修缮堤坝的款项是老韩亲自押送,旁人没胆子起心思,户部还缺人手,怕是不会放你走。”

“谁是为了监察去,屯田也好,水利也好,土木也好——我想去工部任职。”

大概比起困于庙堂之上工于心计,到乡野间做些实事才是他这个弟弟的心愿,也不枉他少时写的厚厚一本《出长安计》。只是幼弟的“计”还停在“计”上,反倒是做兄长的,可以与书肆谋划“出长安记”了。

叶修抿了口酒,忽而笑了起来。他们兄弟二人许久未曾这般说上几句闲话,他却盯着馃子盒的莲纹出神,像是心里惦记着什么不得了的大事。

做什么遮遮掩掩,果真还像小时候一样可恶。叶秋睨他:“怎么,兄长又有赐教?”

“并无,”叶修道,“二郎是叶家的好儿子。”

叶秋哦了声:“阿爷嘴上不提,心里却道,大郎也是叶家的好儿子。”

叶修弯了弯唇,没再答话。酒劲上来,叶秋努力地睁大眼睛,他的哥哥对着馃子盒露出愚笨的笑来,不知道又用了什么狡猾的法子,从前是他先跑出去,现在又是他醉在后面。

“你何时起程,”叶秋伏在桌上喃喃:“你怎么,离家这么多年,酒量反而更好了……”

“有人酒量好。”叶修道。他今晚确实沾了一点酒,眉眼间染上极生动的晕色,藏着神秘的喜事。

他轻轻地笑起来:“既然你要去江南,那我们江南再见。”


TBC.


*改自李渔《闲情偶寄》,原文“武人之刀,文士之笔,皆杀人之具也。刀能杀人,人尽知之;笔能杀人,人则未尽知也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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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面是一段漫长的解释说明(如果前文都看懂了就不用看这段了,过来挨亲!!!):

到这里故事进入收尾阶段,上一辈的恩怨也交代得差不多了,这两章我写得很急,基本要揭秘挖伏笔了,还夹杂着大量的旁白视角和大段的对白,呈现出来的可能不是最好的效果。我其实偏爱点到为止的感觉,但是这种做法其实并不适合去解释剧情,所以可能有些朋友觉得没看懂,也是我正文中表述不当,所以再具体解释一下。

说是武侠,其实这个故事后来跑偏了,讲的是分属两个阵营的叶和沐破冰化水解春风的故事。上一辈的三方是皇帝、叶家、苏家。叶家明哲保身,恩怨集中在君臣上,沐的父母基本算以身殉国蒙冤而死,所以朝廷方和武林方一度关系恶化;到了下一代冯为了巩固统治想来缓和,所以出现了故事开头的联姻,但是联姻的三方冯、叶、沐秋都不是很在意(这里为沐秋多说一句,他的不在意绝对不是把妹妹当工具,哥哥是好哥哥,兄妹之间也没有误会,具体原因后面再解释),这件事更像一个缓和的信号,只要让大家知道就可以了,并不需要落成。

叶因为小时候跟随沐的父母学习过,先帝对沐的父母和江湖势力多少有点用完就扔的意思,他对这个一直耿耿于怀。叶到灰角也是为了做实事,和称霸武林啦加官进爵啦天下第一人啦这些都没什么关系,他本人都不在意,但是一叶之秋声名壮大之后,吸引了朝堂的注意,这是叶出身的无奈,他就属于这个阵营。所以我个人觉得他不可能一直流落在外,尤其是他在这里真的遇到了前辈后人(我们都知道是宿命的爱人但我们不说),早晚都要回家解开这个结。

沐的父母的死因和叶家没有关系,但是毕竟身份立场不同,叶家又和皇帝沾亲带故,她心里不痛快。但沐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,误会之后都会慢慢讲清楚的,只要我还活着

 

其实就我自己的认知,一旦写手需要用这么冗长的说明句来解释剧情,基本这段剧情也就从根基起垮了,是的我也垮了,我现在就是个废人。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极其没有信心,不知道这样读者能不能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,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想到更好的方法来处理,但是就现阶段来说,我只能暂时把故事讲到这种程度,套用某老贼一句话:这是我的局限,也是我的真诚。

争取三章之内完结,感谢大家陪伴,感谢阅读。

 

还要感谢老莲不杀之恩

如果真的有全部懂了的朋友呜呜呜过来我激情拥抱!!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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