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叶橙】解春风 09/END

完结章,春天来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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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9.

地道盖板被打开,方锐和魏琛带人赶来做后续的清扫。叶修脱下外衫,折了三折铺在地上,扶苏沐橙坐下。苏沐橙脸色惨白,抖着手指撩开罩袍。她今日为行动方便,身穿男子样式的胡服,衬裤和伤处粘连到一处,血迹已然凝成干涸的褐色。

叶修握住她小腿前后动了动,松了口气:“没伤到骨头,回去好好休养。”

苏沐橙闷闷地嗯了声。

“还能走吗?”

“能。”苏沐橙咬牙,撑住吞日要站起来,右足不慎踏在冰上,她又使不上力,险些栽倒。叶修一手牢牢地架在她腰间,他身上暖得很,低头看她时,却随着叹息逸出层层白雾。

叶修从她手里拿过吞日,另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她小臂。他瞧着全然没有往日的闲散淡定,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苦恼。

叶修轻叹声:“可以说不能。”

苏沐橙咬着唇不言语。叶修扶着她一步一步地挪向东南方向,灰角城门大开,门楼上的雪被风吹落,露出锈迹斑斑的匾额,一半还埋在雪下,露出那一角隐约可见一个归字。

两人不约而同地站住,苏沐橙抬眼看过去,朔风刮在脸上,疼得她登时落下泪来。叶修抬袖仔仔细细地拭过她眼下,她脸上半点血色也无,眼泪却直接烫出一个缺口,热浆烧得他心里混混荡荡,又疼得厉害。

叶修的衣袖停在她眼前,风雪扑在她鼻息间。他伸手遮住她的眼睛,维持着这样一个像是拥抱的姿势,哑着声音道:“没事了。”

 

 

灰角的气候实在不适合休息,陈果原本惦记着出了这样的事,无论如何也要知会苏沐秋。苏沐橙却不肯,连叶修都顺从她的意愿,陈果便只好作罢。

药方里加了助眠的成分,苏沐橙又过于劳倦,这几日倒也好眠。叶修半夜起来给她添过几次炭火,他自以为这事做得悄无声息,没想到一抬头,苏沐橙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,眼睛直直地盯着他,活像个刚爬出来的女鬼。

她怏怏地躺了小半月,脸颊都跟着尖俏起来,目光却更摄人心魂。叶修吓了一跳,手里还拎着火钳。

苏沐橙问:“你冷不冷?”

他摇头,又问:“你呢?”

苏沐橙也摇头。一点吝啬的雪光映在窗前,叶修点上烛灯,屋里这才亮起来,将两个影子拉长了,在窗下打了个结。

“灰角往年的雪,也有这么大吗?”

“我小时候还没有这么大,”叶修想了想,“这些年要冷些。”

苏沐橙抱膝坐在床头,整个人缩在毯子里,平静得仿佛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。叶修又看了她一眼,才继续道:“成和十年,我第一次到……那时候叫归陟城。”

“那时战事不似现在这般频繁,我刚被父亲责备过就跑出来,只觉得这里什么都比长安新鲜。”

“都有什么?”

“有耕地。”叶修道,“有与我父母一般大的士兵,有与我一般的孩子。”他想到什么,忽而笑了一声:“只不过他们都打不过我。”

“我来时躲在粮草车里,结果还没到归陟就被孟将军发现了。”他顿了顿,看向苏沐橙,她歪着头,听得格外专注,长发柔软地垂在肩上,更胜东市最巧手的娘子织就的锦缎。

“督运认出我来,吓了一跳,要送我回去,被孟将军劝住。”

 

“好聪明的娃娃,你想去归陟做什么?”

女将军蹲下来,笑眯眯地问他。她生得清丽飒爽,讲话却比他家中女性长辈更温柔。他的县主母亲是长安贵妇音容言行最精准的标尺,家中礼法深重,从未有人这般问过他。

秋日晴好,将军的银甲泛着新光,他自小行事不按章程,这时却难得规矩地回答:“想去看看。”

“看什么?”

“看大容的边境,看边境的子民,看北境的战场。”

“战场可没有什么好看的。”

“蛮人几番侵我北线,扰我百姓,大丈夫保家卫国,义不容辞。”

“有志向,”将军夸赞道,“日后或许能同你父亲一般封侯拜相。”

“我才不想!”他立刻反驳,然而对视上将军兴致十足的眼神,又垂下眼睛。

“我不想。”他重复了一遍,坚定道:“雏鸟尚未识得背负青天之趣,不愿如笼中锦雀循规蹈矩。”

“若已识得呢?”

“若已识得,便乘风而行,从心而定。”

将军沉默片刻,忽而肃容,问道:“你可知自己为何会被发现?”她带着他绕车走了一圈,介绍道:“你平躺在下面,这马车的重心并不会偏移,你还在车轮上绑了干草,连辙印也不会更深,但你却不知这辆车经由机关改造,不需要多大的力气,一个孩子也能驱动车底的机关。”

将军同他认真地讲解车上各类机关变化,神情骄傲,目光炯炯,像一个炫耀自己新玩物的小童,他听得一知半解,手却握紧车辕不肯松开。

“我军中不养闲人,”将军粲然一笑,“你愿不愿意负责押送这辆车,与我一同前去归陟?”

 

夜风呼呼地扑向窗,他们离开时苏沐橙年纪尚小,对母亲的印象只剩下浅浅的一线。据说孟将军行事乖张,带一个孩子同行似乎是她会做的事情。

“那时苏将军同你兄长留在归陟城内,你兄长见母亲带着一个生面孔回来,和我打了一架。”

苏沐橙睁大了眼睛,叶修淡定道:“当然是我赢了。”

他话锋一转:“他那时虽武艺不及我,机关造诣却比我深得多。他十一岁那年做出千机伞,我们约定冠礼后再战,谁赢了归谁。”

“那年秋冬一役,大容败,苏将军回京受审,后来他一人返回归陟,孟将军同你们母子三人留在长安。”

苏沐橙轻声问:“后来呢?”

“后来——”叶修闭了眼,“孟将军离开长安前,将却邪赠与我。却邪是你兄长之作,只是那时他被禁足府中,便托母亲带给我。那时我们都——”

 

将军的银甲已经很旧了,可她的模样却丝毫未变。他们一道回京,两年间却未曾见过一面,庶仆言有人请叶家大郎一叙,他从未想到原来是她。

将军已不需要蹲下来同他讲话,她微微一笑:“长高了。”

“或许还是有些早,”她自言自语道,“但也没什么。”说着,便从肩上解下一个长条布包递给他。他接过来还觉得有几分吃力,布包不过是零散的灰色布条,解开之后,里面却是一杆精亮的长枪,同他之前见过的将军的新甲一般,灿若星芒。

“我家那小子送你的,”将军笑道,“他自己舍不得千机伞,便求我带个话,之前你们的赌约,能不能作罢。”

出尔反尔,怎么能这样。他毫不犹豫地回答:“不能。”

“我就知道。”将军大笑起来,“他想把千机伞留给妹妹,妹妹看不上就送给妹婿。”

他想到孟将军家里手下败将,纠结片刻,一脸大义凛然:“那我可以做他妹婿。”

孟将军毫不客气地弹了下他脑门:“臭小子,不准打我女儿的主意,我女儿可比千机伞宝贝多了。”

额头有点疼,他忍住没有皱眉,定定地看向将军。他相貌随母亲,五官生得极好,小时候便是扮猪吃老虎的一把好手。果然,孟将军也败下阵来,她颇有些头疼地挥了挥手:“算了算了,你们的事,自己去解决。”

将军最后对他说“希望你能照顾好他”,他站在门口目送将军远去,她牵着马,很快便消融在夕阳里,可他那时并不知道将军要他照顾的,是却邪,是那个手下败将,还是他的宝贝妹妹。

他也不知道将军为何将所有事交给他们几个小辈解决,只是后来再想起那天,心里又悔又疼,长安冷彻,将军大概早就知道,她回不来了。

 

他从回忆里挣脱出来,只要觉得头疼得厉害,却还是强忍住。苏沐橙似乎觉察到他精神不佳,问:“你怎么了?”

“没事。”叶修答。他灭了灯,依然能感觉到苏沐橙的目光仿佛有实体一般罩着他,将他从漫漫长夜中拽出来,罩在细软的羊皮灯下。

“很晚了,”他低声道,“睡吧。”

 

 

次日天气好些,叶修带她去了他教她射箭时的那片林子,树木挺直地立着,又分出来许多干枯的枝杈,相互交缠在一起,一点绿意也无。他们走来时,惊起几只灰鸦,呼啦一声飞散了。

穿过林子有一座竹桥,构造很是笨拙,桥下不过一湾浅滩,不见河水,只有积雪和结在冰面上的枯草,过了桥是一方土丘,上面立着一块斑驳的碑。

苏沐橙晃了一晃,闭眼跪了下去。叶修双膝落地跪在她身边,衣摆扑在草茎上,又被压在呼啸的风中。

“他们不在这里。”叶修艰难道:“我从神策军到陇右时,已经……”他喉间一阵酸涩:“因为朝中有议将军结党营私,衣物都被扣押搜查,什么都没有留下。”

“什么都没有留下。”苏沐橙重复了一遍。她摸了摸石碑,手指冻得青白,轻声问:“他们可对你说过什么?”

“说过很多。”叶修声音发苦:“说等归陟安定他们便辞官回江南,说他们并不在意沐秋从军与否,只愿你们能平安无恙,一生喜乐……还说过为人可以不争不抢,但要守住心中所爱所求。”

苏沐橙喃喃:“可他们求得了什么呢。”

当年一约早不作数,他甚至未曾在家中行冠礼。那天他第一次在兴欣喝酒,醒来时满目怆然,满心空缺。他知道苏沐秋有心避开从前,也曾以为这些事会跟随他直到百年之后,却从未想过今日这般压抑的平静。

他想摸摸苏沐橙的头发,却还是收了手。然而冷风吹散她的长发,轻轻拂过他手背。

“你问我知不知道如何开启城外机关,这些年我从未尝试过,然而那年我亲眼见得苏将军与孟将军里应外合。”城楼上下,城墙内外,默契得让人艳羡。

就连叶修也是前不久才知为何城外的机关有如此大的威力,因为曾经的归陟,原本就是苏孟一内一外,两人共守,同去同归。苏沐秋行事泾渭分明,不愿沾染半分朝堂烟气,然而早在十年前的冬天,他就将千机伞送往灰角。它在它应处的位置,坚守一方故土,以慰泉下故人。

苏沐橙将额头靠在石碑上,眼泪滚滚而下。

叶修道:“我应对你说声对不起。”

“不关你的事。”

“不是为这个。”叶修默然,片刻方道:“是婚约。叶家欠你一声对不起。”

苏沐橙一怔。

他们初到江南时一身落魄,不少前辈愿施以援手,却都被苏沐秋婉拒。他们以长辈自居,以这桩陈年往事为借口,时刻提醒他的立场,苏沐秋却只道他们之间只有生意上的往来。

今春她刚听说叶家要与千机门结亲的消息,还未等来兄长一句解释,却有另一伙人赶上门来。她听见他们在前厅里争吵,指责苏沐秋不忠不孝,背弃誓言,与武林对立,与仇人为伍。她明白这对苏沐秋来说是机会正好,他从不肯受任何人要挟,也不愿她困于从前种种。

其实他们都不可能全然心无芥蒂,然而苏沐秋从未教她怨毒和仇恨,他只教她要有所爱,有所求。

叶修哑着声音唤她:“沐橙。”

苏沐橙这才缓缓侧过脸看他,她瞧上去全无生气,像一尊冷冰冰的琉璃美人,叶修几乎惶然地捉住她手腕,他颤颤地去探她脉象,苏沐橙却轻声问:“阿爷阿娘在时,这里是什么样子?”

天时如旧,草木皆非,叶修想了许久,最终却只是说:“是很好的样子。”

 

苏沐橙跪久了,起身时一阵踉跄,叶修扶住她,问:“还能走吗?”

苏沐橙看了他一眼。她沉默着,忽然伸开手臂,叶修一愣,眉间立时涌起生动的悦色。

苏沐橙没什么分量地伏在他背上。她第一次见到叶修时,跟在他身后走上兴欣客舍狭小的楼梯,当时只觉这伙计有些瘦弱,然而之后起起伏伏几月余,现在却觉得格外宽厚有力。

她侧脸贴在叶修背上,闭上眼,叶修只觉得肩膀的衣服湿了一片,被风吹开瑟瑟的凉意。

她的声音也闷在他背上,像是抵着他脊骨传入心里:“无论如何,谢谢你。”

叶修只道:“我也有我所爱所求。”

他背着她,步子迈得极稳,两只鸦鸟落在枝上,歪头看着他们。

 

苏沐橙忽而开口:“我要回家了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千机伞……就留给你吧。”

叶修笑了一声,他这时才觉得心里松快些,问道:“你哥哥没有告诉你?”

“后来他反悔,想把千机伞留给你,你若看不上就留给他妹婿,”他拖长了语气,“这样算来,是你先说要把千机伞送给我的。”

“我不信!”

“不信回去你问他。”叶修一脸坦荡。“他对机关术的痴迷不弱老关,你百日宴时,苏将军和孟将军在前厅待客,留他照看你,他一心琢磨能独立摆动的摇床,连你哭了都没听到。”

苏沐橙哪里有这时的记忆,愣愣地问:“后来呢?”

“那天我也在,我去后院寻他,只听见你在哭,亲哥不闻不问,还是我哄好的。”

苏沐橙惊住,后知后觉地整张脸烧起来。她拍着叶修的后背,怒道:“你放我下来。”

红日高悬,映在将融的春雪上,叶修充耳不闻,将她拢得更紧了些。

“你要不信,不如带我一起去江南,同他当面对峙。”

“你也要去江南?”

“当然要去。”叶修一笑。

“翠花娘子第一次与我吃酒时,曾邀我家中一聚,如今江南春色恰好,正待我向翠山兄讨一杯酒喝。”




尾声

显曜五年十二月,阿利安殡天,蛮族大乱,幼子率残部降大容,灰角易为归陟。

次年二月,翰林学术承旨喻文州上书言工部侍郎肖时钦善工巧,知谋略,举肖出归陟,拜陇右防御副使。

——《容史卷八十二·西域传》

 

江南道上万家春暖,由新任水部郎中叶秋主持修堤,各郡州府忙得不可开交,叶秋整个人黑了一圈又瘦了一圈,却依然神采奕奕。

他偶然间结识了余杭郡的苏姓商户,主人借了他一批知门知窍的工匠老手,叶秋开心得恨不得住在坝前,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混账哥哥居然尚有几分用处。

而他口中混账哥哥此时刚入余杭地界。今日枝头新绿,微雨如酥,江南女子多撑绢伞,只有这两人,撑着一把巨大的古怪的伞,瞧着既笨且重,看得路过的小娘子忍不住掩口失笑。

叶修道:“你别笑。”

“我偏要笑。”苏沐橙道,“若是我哥哥见到你这样对千机伞,怕是要拿酒泼你一身。”

叶修不以为意:“千机伞千机伞,本来就是伞。再说了,有你哥哥默许,它既然已经是我的了,那自然是我说了算。”

苏沐橙气道:“你们说的都不算!我说了才算!”

叶修变戏法似的递给她一块绿豆糕,笑眯眯地问道:“敢问苏娘子说了,是算,还是算?”

苏沐橙瞪着他不说话,叶修十分有耐心地等她,他心中天色晴好,当然不介意多等片刻。

三月春来,蛱蝶翩翩,风过绵绵。


END.



断断续续写了四个月,春分后第一天,终于完结啦。昨天之前我都在想写完我一定要写一个长长的ft,然而现在真的写完了,好像又语文伦次,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
《解春风》几乎算得上我写过的最痛苦的一篇文。我在跳全职坑之前有三四年没写过现代文,跳了全职坑之后就再也没写过古风。写的时候其实一直觉得手生,很难贴近那种情景,尤其是我最苦手的战争场面居然写了两次,深夜卡文真的特别难受,深深地觉得自己阅历太浅,笔力不足。然而在经历了被老鱼调侃“解春风的‘解’是肢解”之后,居然奇迹般的走过来了。

这个故事最开始是和莲莲的万字py,我当时决心写一个不一样的武侠,从翠花和铁柱开始,没想到越写越跑偏,自己都没想到会写这么长hhhh 写完我自己都没有回看,后来再想觉得前后多少有对不上的地方,过程其实写废了好几稿,还有很多我个人很喜欢情节因为氛围不对都没能加入,我到现在都不确定故事到底讲清楚没有,不确定人物是否贴合原著角色和故事背景,故事肯定有不圆满的bug,但无论如何,开心大于遗憾,对叶橙的喜爱占最上风。


感谢糖陪我修文,感谢老鱼和我讨论剧情逻辑,感谢莲莲对我的包容和理解,我大声喊夜光手表是真的,冬天种下夜光手表,春天就会收获快乐!

春天真的来啦。

感谢大家的陪伴,感谢阅读。

感谢虫爹,感谢叶修和苏沐橙,感谢遇见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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